《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

前言

在开始讨论这一本书之前，我要提醒读者：本书出版于1996年，主要观点来自于作者塞缪尔·P·亨廷顿在1993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文明冲突论》。考虑到本书的出版年代，当通读全书之后，你会惊讶地发现，本书对世界局势的预测（直到2022年）有着惊人的准确性。

为什么这本书对世界的预测如此准确呢？相比于其他类似的书籍或者观点来说，这本书更加客观的看待这个世界，它着眼于这个世界事实上是什么样的，而不是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本书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不抱有西方文明的优越感，平等地看待不同的文明。通过这种客观的立场，作者能够更加准确的描述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和它大体的走向。

秉持客观看待世界的立场，作者自然而然地推导出一些不那么令（推崇西方文明的）人愉快的结论：西方文明正在衰落。这部分推崇西方文明的人屁股决定脑袋，对本书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的来批判本书。然而这样的批判都是细枝末节的，我举一个其中的一个例子。一种批评是说，这本书没有对文明（civilization）做出一个非常清晰明确的定义，所以基于“文明”的分析，都是靠不住的。但社会科学或者说社会学和自然科学不同，不能把每一个变量定义的非常清楚。做社会研究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就会有一些概念或者说定义不是非常清晰明了。但是这样的定义或者说概念，读者是能直觉的理解的，比如：文明、民族、种族等等。希望读者不要因为纠结于细枝末节的问题，忽视本书作者对于世界局势的分析。那就如盲人摸象一样，纠结于局部、没有大局观，这样的读者也不适于理解或者说分析世界的局势。

西方文明是历史的终结？

历史上很多文明都曾有过自己是历史的终结的想法，包括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中国的各个朝代等等。作者在本书中写到：一般来说，每当一个文明认为自己是历史的终结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文明开始衰落的时候（a civilization who think it is the end of history, usually is in the declining stage）。

有趣的是，在本书发表的前几年，作者的学生弗朗西斯·福山于1989年发表了论文《历史的终结？》，并于1992年扩充成书《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论（西方文明是历史的终结，必将推广到全世界）被西方文明的吹捧者奉为圭臬。历史终结论却被几年后出版的本书作者亨廷顿——也就是福山的老师——全盘否定，这是不是老师对学生的提点？

本书中作者提到，检验一个文明是否为历史的终结应该有通用的判断标准。作者提出了两个标准：其一：该文明是不是跟历史上所有曾经辉煌过的文明不一样？第二：该文明是促进还是阻碍了其他文明的发展？如果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么该文明有可能是历史的终结。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该文明肯定不是历史的终结。而作者，显然不认为西方文明对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恰恰相反，作者认为西方文明（在1990年代）已经步入了文明的衰落期。作者认为，文明的衰落（the decay of civilization）是从有产者不再把他的资产投资到生产上，而是转移到消费上或者享乐上开始。当整个社会剩余的资产不是投资到更多的生产之中，而是投入到消费或者欲望之中的时候，这个文明就开始衰败了。作者认为，西方文明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步入了衰落。

现代化≠西方化（西化）

大部分西方文明的推崇者，都没有正确地认识到“现代化“和”西化“的不同。“现代化”一般指发展中的社会成为发达的工业社会的过程。它包含了技术的发展、工业的发展、城市化的发展、政治的发展等等。它的主要影响是大众生活水平的提高。西方文明是最早实现现代化的文明，在“现代化”的同时，西方文明所固有的文化也得到了强化和发展，比如法治和宪政的观念。非西方文明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可能会分不清“现代化”和“西方化”的区别。所以在其现代化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引入了西方文化，更有甚者产生了对西方文化的崇拜。

然而，如果你回顾过去100年里成功现代化的非西方文明，你会发现绝大多数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并没有（或者说并未完全）接受西方的文化。这其中尤为明显的就是东亚文明。比如日本现代化的过程中还有天皇的统治；韩国现代化的过程中还是军阀独裁；台湾现代化的过程中笼罩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之下。类似的还有俄国/苏联的现代化的过程，以及伊斯兰文明里的土耳其、伊朗、沙特、阿联酋等等。

上述的事实可能对那些吹捧西方民主、自由以及法治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吹捧“现代化必须要通过西化实现”的观点的人，是一个打击。然而对他们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在于，相对于西方文化的推广，西方文明更在意自身的利益能否得到满足。西方文明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方面的双标：当民主选出了一个西方文明不满意的领袖的时候，就暗杀掉，或者是支持一个反对势力将其推翻掉。而当一个国家的领袖是西方文明的满意的独裁者，就倾尽全力支持独裁者压制发对势力。人权的问题在中国是一个问题，而在沙特就不是一个问题。西方文明或者说推崇西方文明普世化的人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普世文化，对非西方国家就是殖民文化。非西方文明想要实现现代化，必须要对西方现代化过程的经验去粗取精，排除其中西方文化的影响。

文明的冲突

如果说20世纪中的两次世界大战，是西方文明内部权力分配所产生的冲突，20世纪晚期和21世纪最大的冲突则是西方文明和非西方文明的冲突。更进一步说，是正在衰落中的西方文明和正在崛起的伊斯兰文明和东亚文明的冲突。作为西方文明代表的美国想要推行普世西方文明，但是实力在衰退。而冷战的胜利让西方误以为是文明的胜利，因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与西方文明的衰落所对应的，是伊斯兰文明和东亚文明的崛起。作者预言伊斯兰文明和东亚文明联手抵抗西方文明的压迫，将会成为西方文明最大的问题。而这一预言，已经在21世纪被印证。

伊斯兰文明 vs. 西方文明

有一部分人认为当代西方文明的问题是极端的伊斯兰主义，但这其实是不准确的。当代西方文明所面临的挑战，是伊斯兰文明这个整体，因为西方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在地域上是非常接近的（欧洲大陆），而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有着完全不同的文化。伊斯兰文明还有着自视更高的优越感。当伊斯兰文明崛起之后，会自然而然地尝试取代西方文明。

伊斯兰文明和其他文明相比，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好战。作者统计了二战之后到20世纪90年代各个国家之间所发生战争的数量。然后发现大部分的战争是发生在伊斯兰国家与它的邻居之间。伊斯兰国家不止经常跟别的国家打架，伊斯兰内部不同国家也经常打架。伊斯兰文明为什么好战？作者认为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1）伊斯兰文明没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领袖；（2）穆斯林生育率高，年轻人多，比较冲动。

其他主要文明都有一个核心国家，或者说占主导地位的领袖。比如东亚文明——中国，西方文明——美国，东正教文明——俄罗斯。当今世界没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伊斯兰国家，能够代表整个伊斯兰文明。土耳其、沙特、伊朗、印尼，都在为了成为伊斯兰世界的老大而竞争。竞争的结果就是伊斯兰文明内部的不稳定和与周围邻居之间的冲突，因为每一个有希望成为伊斯兰文明领袖的国家都要不断的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伊朗在众多伊斯兰国家中，人口多，地理位置好，经济发展也不错（90年代），但是由于它是伊斯兰中的少数派：什叶派，所以没有机会成为伊斯兰的领袖。巴基斯坦人口众多，但经济不好。沙特、阿联酋虽然富有，但人口少，地理位置不安全，国防完全依赖西方，因而也无法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袖。

土耳其人口多，能征善战，经济相对别的伊斯兰国家也好很多。土耳其又是曾经的伊斯兰世界领导者：奥斯曼帝国是伊斯兰世界公认的历史上最后一个领袖。但是20世纪土耳其尝试通过世俗化（也就是去伊斯兰化）融入西方文明，这向西方摇尾乞怜的姿态成为了土耳其在伊斯兰世界抹不去的污点，阻挡了它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袖。作者在本书中预言了土耳其的转变：从向西方摇尾乞怜的世俗化国家，向伊斯兰传统文化靠拢，逐渐寻求恢复伊斯兰世界的领袖地位。而这一预言在21世纪初的这20年里得到了印证。

在20世纪的后半页，伊斯兰文明一直处在西方文明的压迫之下。当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干涉伊斯兰国家内政，指责伊斯兰国家的“暴行”的时候，伊斯兰国家会问：为什么西方对以色列同样的暴行视而不见？这种压迫最终导致了伊斯兰文明之间内部的和解。这个和解体现在伊拉克战争也就是海湾战争的时候，当时所有的伊斯兰国家（无论什叶派还是逊尼派）都一致反对西方对伊拉克的入侵。它们认为，萨达姆在伊拉克做的或许不对，但那是伊斯兰世界内部的矛盾，西方不应该干预。通过海湾战争，伊斯兰文明意识到了萨达姆最大的罪行是他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如果他有，伊拉克也就不会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所入侵。

东亚文明 vs. 西方文明

东亚文明的核心或者说领袖毫无疑问是中国（注意，本书把日本单独列为一个文明：日本文明）。中国经济的崛起是对西方文明主导地位的挑战和威胁。因此，作者早在90年代就准确预言了美国在21世纪对中国崛起的打压。

为什么作者能够准确预言中美关系的发展变化呢？因为有前车之鉴：日本和美国的关系转变。在二战之后，尤其是韩战之后，日本和美国进入了蜜月期，两国关系空前的好。但随着日本国力的增强，逐渐形成了对美国经济的威胁。在20世纪70、80年代以后，美国甚至把日本放到了比苏联更威胁自己安全的地位。而仅仅由于经济上的威胁，美国把有美军驻军、没有完整国防的、相当于附属国的日本，放到比苏联更大的威胁的地位上，这是日本无法想象的。日本于是也同时把美国定为了自身安全的最大威胁。随之而来的就是美国国内对日本进行的舆论战。在美国媒体的“日本威胁论”的大力宣传下，整体美国人对日本人的观感从70、80年代的好感，转化为90年代的反感。与此同时，美国对日本的贸易战、科技战也是如火如荼。直到日本签署广场协议并屈服于美国，日美关系才又恢复正常。

随着中国国力在21世纪的增加，有了日本的前车之鉴，作者不难想见，美国会大肆宣扬中国威胁论，而且会全方位打压中国的崛起，因此准确地预言了中美关系的变化。

东亚—伊斯兰轴心

作者在本书中提出了一个观点，东亚文明（以中国为核心）会和伊斯兰文明联合起来，以对抗美国为首的西方文明的压迫。而中国施行的一带一路计划似乎正是沿着作者预言的道路，联系起了东亚和伊斯兰文明。这一计划最大的成果，就体现于当美国挑起的所谓“新疆维吾尔穆斯林问题”的时候，居然没有得到绝大多数伊斯兰国家的站台，反而只有西方文明下的国家的附和。而最近的新闻，阿联酋拒绝美国的要求，甚至不惜放弃购买最新款F35战机，也要坚持使用华为5G技术。因此看来，东亚—伊斯兰轴心已经在逐渐成型。

乌克兰——俄罗斯冲突

作者在本书中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预言：作者认为乌克兰和俄罗斯不会有军事冲突。虽然乌克兰和俄罗斯有很多分歧：克里米亚、黑海舰队、俄罗斯族人在乌克兰的待遇等等，但作者认为由于它们都是相近的东正教文明，所以不会有军事冲突。作者认为更大的可能是乌克兰自身分裂为亲欧的西部地区和亲俄的东部地区。然而进入21世纪之后，俄罗斯先是吞并了克里米亚地区，又在2022年入侵了乌克兰东部并支持乌克兰东部的分裂。这也说明了作者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会犯错误，我们不需要迷信作者的“文明冲突论”。

吐泡鱼 写于 2022-07-03